如果說中國是世界工廠,那麼日本肯定就是其後院裡具備先進設施的科技實驗室了!只要觀察自中國引領世界貿易復甦以來,過去一年來日本外銷中國最大量的產品類別為何就能知道為什麼這麼比喻了。
日本大量外銷中國的可不是數位相機或是其他高科技產品,外銷中國數量大增的主要都是些產品元件,像是塑膠原料(1 月年增幅 105%)、非金屬礦物製品 (年增 113%)、建築機械 (年增 152%)、紡織機械 (年增 171%)、汽車零件 (年增 144%) 以及科學儀器 (年增 133%)。
別只看表面,事實上這些都是高科技產品,或是高附加價值的工業原料,到時會經由東亞的工廠行銷至全世界,且隨著中國的公共資金持續成長、活絡,以及全球存貨又再度開始補給了,日本外銷要受惠是遲早的問題。
經濟復甦的強度讓許多經濟學家很驚訝。日本是金融海嘯中受創最深的國家,外銷出口崩潰也成為致使日本自民黨潰敗的致命一擊。去年 9 月,日本民主黨橫掃日本政壇,承諾將終結經濟長期依賴波動大的出口的狀況,並促進更平衡的經濟,讓與日本財閥關係密切的自民黨丟掉了職掌 55 年的政權。
事實上,經濟瞬息萬變,日本經濟在 2009 年前 3 月衰退至谷底。JPMorgan 計算,不過在隨後的 9 個月日本出口復甦帶領 GDP 年成長至 3.1%,表現優於美國和歐元區。另外,雖然是由非常低的基期計算,但日本企業獲利也創下最大的增幅;失業率也已下降,1 月份的薪資更是創下 18 個月來與去年同期相比首度成長的好表現。JPMorgan 最近更是上調了其對日本第一季 GDP 成長的預測,由 1.8% 升至 3.5%。
不過,JPMorgan 提醒,日本去年 GDP 的反彈也僅是金融海嘯發生後一年所損失的 1/4,因此日本離經濟完全復甦還有好一段路走。除非全球需求持續成長,否則日本還是需要重度依賴自己國內和中國的振興經濟政策,而藉由剛通過的 2010 年度預算,日本經濟可望有額外的成長。原則上來說,不擇手段刺激國內消費對一個上台才 7 個月的政權來說是正確的事,但更大的問題是:「經濟復甦可以因此持續下去嗎?」
答案可能要令人失望了,恐怕這樣復甦的景象不會太長久。這是因為經濟循環週期性的回溫恐怕對日本病根已重的經濟問題也無力回天;日本的病徵有通貨緊縮、龐大的公債、人口老化問題以及缺乏有決斷力解決這些問題的施政者。如果不徹底改變現況的話,日本的名目經濟成長率助定會被這些問題拖垮,甚至可能會導致災難性的後果。
根據《東方經濟學家》(The Oriental Economist) 編輯 Richard Katz 看法,日本經濟產能仍過低,產出缺口達到 7%,比日本 20 年前經濟泡沫以來的任一時期都要高出 3 倍以上。他認為,日本實質 GDP 和潛在 GDP 的差距和通貨緊縮具有正相關性,這也就代表日本物價恐怕還要進一步下滑。日本央行也持同樣的論調,預估至 2012 年 3 月份前,日本物價還將會持續下滑。
而物價下滑代表名目 GDP 恐將會持續低迷,日本去年的名目 GDP 就是自 1991 年來最低的數據,此結果將加重公共財政的壓力。日本的 2010 年度預算中就借款了 44 兆日元,借款數字有史以來第一次高過稅收 (37 兆日元),如此,日本的債務占 GDP 比率將會持續成長,而其實現階段就已經高達 190%,是富有國家中最高的。
有些人擔憂日本這樣的財政狀況會讓它造成與希臘相同債務危機。上個月,高盛出具的報告指出,部分外國投資人已經在為危機爆發做準備,他們買進選擇權以防出現下列兩件事,一、因為日本國債持續性受影響而忽然飆高的殖利率;二、因為外資逃離日本而導致日元重貶。
一名資深日本財政部官員表示,他自 G7 高峰會結束後,即不斷地有人警告希臘債務危機,甚至也擔憂日本的財政狀況,不過他發現與其說是警告,這些論調倒比較像是老生常談,多年來,有關日本國債即將崩盤的傳言不斷,一如美元即將毀滅的世界末日論調一樣,每隔幾年就會被提起。然而,相對於希臘的 7% 殖利率,日本 10 年期公債殖利率仍維持在 1.4%,顯見市場仍對日本財政很有信心,日本財政官員也相信日本還不會有財政危機。
短期而言,日本官員的論點有其道理;許多國家引爆主權危機,不是因為負債太多,關鍵在於沒有辦法再融資。根據一份 IMF 的報告,發現日本國債殖利率和日本債務、赤字規模沒有什麼關係,反而還成逆向關係。當日本 90 年代債務占 GDP 比低於 20% 時,10 年期債券殖利率高達 7%,而當後來這 20 年債務暴增時,殖利率卻反而下滑。
當然,這當中有許多「日本特有」的原因存在。日本國內有大量的儲蓄有助於融資借貸,建立債務;而據統計至 2008 年底日本國債高達 94% 是由國內投資者所持有;另外,日本 1400 兆日元的總金融資產中有過半數是以現金和存款方式持有,且很大一部份會經由銀行系統投資日本國債,日本的大型機構和企業也都大量持有日本國債。
日本債券受歡迎的原因當然不止這些,舉例來說,雖然日本現在名目利率非常低,但是由於整體經濟狀況仍陷入通貨緊縮,因此相對來說,投資人投資日本國債就可以獲得不錯的報酬率。而多元化分散投資似乎也不會比較好,畢竟日股和房地產價格仍遠遠低於經濟泡沫時期前,另外,投資海外也可能被日元走強的匯兌風險吃掉報酬率。
綜合在這種種條件之下,投資日本國債可以獲得相對高的報酬。有些人甚至暗示,日本政府對打擊通貨緊縮無甚作為,就是因為擔心一旦物價加速上揚對債券市場會帶來嚴重衝擊。
然而,吊詭的是「堅信日本沒有迫在眉睫的危機」或許就是日本最大的問題。因為在這個狀態下,日本政府當局的決策者似乎都陷入癱瘓,日本政府整體的遲鈍性嚴重到令人吃驚,關於通貨緊縮、債務增加的狀況,每個部門都忙著卸責,互相踢皮球。
以通貨緊縮為例,在過去 10 年間無論對消費、債務和投資都有腐蝕作用,影響相當深遠,而現在有超過 35% 的民眾預期 5 年內物價會持平,甚至走低,顯示民間認為通貨緊縮的狀況會更加嚴重。
對此,在警告聲浪不斷出現之下,日本現任財長菅直人認為日本央行有必要根除通貨緊縮,日本方能再度重現名目 GDP 成長,而日本首相鳩山由紀夫也面召日本央行總裁白川方明討論此議題。
可是,日本物價的降幅每年其實相當和緩 (降幅從未大於 1.4%),也因此日本央行也只視通縮為淺在的不良因素,而非災難性的因素。正如知情人士所說的那樣,漫不經心才是最大的問題,日本政府本身的心態問題遠比經濟問題本身更為嚴重。
日本央行認為真正的問題在於生產率低成長,使得薪資也維持低檔,壓制了對商品和服務的需求,以這個觀點來看,日本央行作為一國央行相當奇怪地似乎不認為通貨緊縮是一種貨幣問題。
1995 年日本央行投入比貨幣基礎高出兩倍有餘的貨幣進入市場,然而卻對經濟名目成長幾乎沒有貢獻,據此貨幣政策刺激經濟的經驗,日本央行似乎認為貨幣政策成效不彰,因此當全球金融危機發生後,日本注入經濟體中的流動資金並不多,與其他富裕國家相去甚遠。
因此,或許日本央行現行的作為是根基於其對先前經驗的分析,且日本央行似也無法承擔如果採作這樣作為,最後失敗所導致的信譽損害。而如果這是日本央行明確的立場政策外界也不是不能夠理解,但可惜日本央行似乎想要兩者兼得,在日本政府的幾度施壓下,3 月宣布要擴大供應緊急貸款給銀行 10 兆日元。
但此一舉措遠非日本央行原則性的舉動,外界認為這只是日本央行要擺脫政府壓力的權宜之計,但效果應該不大,而且還賠上了日本央行自己本身的信譽。
而當談到日本的公共債務,日本財政部鴕鳥式的論點也同樣令人沮喪,他們表示除非日本央行解決通縮問題,否則他們也無能為力,日本財政部也同樣的表現出「事情不若外界想像般嚴重」的態度。誠如日本央行人士表示:「日本雖沒有立即性的問題,但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這樣遲鈍的狀況也不是一天造成的,可以回溯到好幾年前。1997 年日本財政部在經濟尚未完全復甦之前,提早宣布要提高費稅,至今仍讓日本財政部難以忘記此教訓;且在信貸危機爆發不久前,日本政府也嘗試大規模改革財政和稅收,直到金融危機爆發後才喊停。
根據經合組織調查,先前自民黨政府的財政改善重點在於削減開支,而非提高稅收。在 OECD 會員國內,日本稅收占 GDP 比例仍是最低的,然而其稅收制度卻不利經濟成長,因為其擁有最高的企業稅率,卻有最低的消費稅率,對日本財政部官僚而言,這表示日本還有大量財政彈性可以處理債務問題,但最麻煩的是,日本從未成功地改革稅制。
去年甫上台的民主黨政府也面臨了同樣的問題,而首相鳩山誓言在下次選舉前 (2013年) 絕不會考慮提高消費稅。但希臘的財政危機也讓日本內閣感受到了嚴重的稅務改革急迫,G7 高峰會後,財長菅直人開始對財政改革更加公開喊話。
其他政治人物也呼應了菅直人的主張,日本國家戰略大臣仙谷由人表示,日本 2010 年的預算當中舉債已經超過了稅收,日本當前已經面臨了改革的轉捩點。仙谷認為,儘管日本現在不會像希臘一樣爆發立即性的問題,但是長久而言,日本債券市場仍會有許多壓力,因此日本負責財政的官員必須比先前更加謹慎。
仙谷由人主張增加消費稅,而由他宣布的財政改革方案來看,他也可能支持削減公司稅。但是,一個重大政策的改革政治角力是極度複雜的,尤其在鳩山由紀夫涉入一連串政治現金醜聞案後,其內閣支持度急劇下滑,因此《經濟學人》認為,當鳩山內閣提出稅改時,必會伴著著提高福利支出的承諾,以振奮人心。
現階段提出解決日本問題的政策中,沒有一項足以具體說服大眾,且儘管日本政府還可以採用「拖」自訣蒙混幾年,但是最終狀況是不可能持續這樣下去的,特定的情況下,除非採取激進的措施,否則日本政府將會倒台。
國際貨幣基金的 Tokuoka 表示,日本由於人口結構老化,儲蓄勢必萎縮,因此流入債券市場的資金將會減少。根據 Tokuoka 估算,即使儲蓄率維持在 2.2%,到了 2015 年公共債務總額將會超過家計的金融資產,將會讓日本國內資金更形困難,也會讓日本更加依賴外資,且同時,政府的退休資金則會更加靈活地投資於政府債券以外的資產。
由於債券利息支付高達稅收的 26%,因此殖利率上升將會對日本造成重大的衝擊。已經有些經濟學家認為,債券殖利率持平只是市場穩定的假象。
法國巴黎銀行的駐日首席經濟學家 Ryutaro Kono 指出,依日本現在潛在經濟成長率下滑的狀況,再加上通膨預期下滑,照理說殖利率應該會暴跌,但事實是日本長期的國債殖利率已經持平至少 8 個月,這代表由於對日本國債持續性存疑,市場的風險偏好已經提高了。
雪上加霜的是,日本社會人口持續老化使得政府必須提高社會福利支出,但同時社會勞動力持續萎縮,也就代表經濟成長趨緩、稅收減少,這無異對日本財政更是嚴重的壓力。在 1990 年時,日本每 6 個勞動力支持扶養一個已屆退休年齡者,然而,據日本官方統計,2025 年時會降至每 2 個勞動力就要支持扶養一個已屆退休年齡者。
而到了某個時間點,日本勢必沒得選擇只能「對國內違約」(domestic default),而擁有大部分日本債券的年長世代所擁有的投資其價值將會大幅下滑,以換得減輕年輕世代的壓力。這類的「世代轉移」(intergenerational transfer) 勢必會造成巨大嚴重的政治和社會成本,更不用提在日本這麼一個有強烈共同體福利意識的社會所造成的衝擊了。
對於日本未來有可能面臨的重大問題,有許多經濟學家紛紛提出建言。《東方經濟學家》編輯 Katz 就提出所謂「財政—貨幣政策輪流出擊」策略以振興日本的名目成長率。大規模和有針對性的財政刺激是一種選項,例如日本先前推出的「補貼節能產品」措施,就可以有效刺激購買節能的耐久財,是個不錯的示範。而作為回報,日本央行應該要增加買進日本政府公債,承諾維持長期低利率。另外也有人提議,日本應該要大砍公司稅以提升競爭力。
而多數觀察者同意,財政寬鬆政策是加速提升名目 GDP 成長的首要之務。美林著策略分析師 Jesper Koll 還建議每年小額的遞增消費稅,這樣一來或許可以鼓勵人們提早消費。
但無論這些專家的建議為何,他們都對日本未來不是很樂觀。一如 Katz 所寫的:「日本拒絕使用財政和貨幣政策代表日本只能束手等待他國救援。就是這樣被動的心態,使得日本經濟停滯了 20 年這麼久。」
但日本要刺激經濟成長還會遭遇到的一大困難是「日本家計或是企業都拒絕再度借貸」。野村綜合研究所 (Nomura Research Institute) 的 Richard Koo 稱日本人這樣的心態是「拒絕債務症候群」,在終於還清了泡沫經濟累積的債務後,許多日本人打從心裡拒絕再度借貸。Koo 認為要改善這樣的狀況,替企業設計出投資稅額抵免或許能夠有助益。
但是只靠總經政策是不足以解決日本問題的。結構性改革以提升經濟效率也是有必要的,而需要大力整頓的範圍實在很大,例如過度保護的農業需要對外解禁,而從交通到電力的服務業也需要開放外資競爭;另外,開放更多的外籍移民也有助於增加勞動力。
但這些提議自人文角度來看都是強勢行銷,但是,一旦日本政府的無所作為導致災難性後果,那麼舊事或將重演,日本人民可能又將被要求為了國家整體利益犧牲了。
糟糕的是在日本無論是政治家或是全國整體,幾乎沒有人意識到危機正在醞釀。而如果日本經濟維持其週期性的改善,那麼改革的急迫性就又將被擱置,再加上日本人對自己出口產品的技藝有高度信心,且對中國出口又有所成長,改革勢必更難推動。
在日本這個國家有許多事情在日本人心中是根深蒂固,難以改變的,特別是不願做任何激進改變的日本人,這樣的特性似乎代表日本必將陷入停滯的處境,而最終「違約」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不過日本也帶給其他遭遇相同處境的國家相當重要的前車之鑑,像是美國、英國和部份歐洲國家也皆遭遇了一場嚴重的經濟泡沫破滅。而日本的例子告訴他們,經濟泡沫泡滅後,一個國家儘管會遭遇低經濟成長、生產力低落、公共債務攀升、通貨緊縮壓力,卻依然可以存活的比外界預估的都久,而且這期間國家的決策者在制定政策時還錯誤百出。